自貢文苑 | 鄭遠(yuǎn)林：聾哥

題字：何開鑫 中國書協(xié)草書專委會委員

主辦：川報集團(tuán)駐自貢辦事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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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 遠(yuǎn) 林

聾哥姓張，叫張本文，上世紀(jì)50年代末出生在一個偏遠(yuǎn)的小山村里。由于兒時灌耳心，那可是一種耳內(nèi)發(fā)炎流膿的耳病，當(dāng)時醫(yī)療條件差，聾哥家里又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，哪有錢讓他到正規(guī)醫(yī)院治療，就請鄉(xiāng)下的赤腳醫(yī)生打了兩針，也沒管治沒治好，結(jié)果留下了聽力差的后遺癥，凡是他聽不清楚的就點頭。鄰居王大娘見他來了就問他：“本文，你吃午飯沒有？”聾哥聽得有點模糊，點點頭，其實呢，聾哥家里剛剛才開始煮飯；李三娃看見他，慌里慌張地說：“張哥，你幺弟和王大娃打架，整出血了，還不快去！”聾哥點點頭，弄得李三娃哭笑不得：“硬是一個聾哥喲！”于是，伙伴們就開始叫他聾哥，時間一長，叫出了名，幾乎男女老少都叫“聾哥”，本名反而沒什么人叫了。

我參加工作到單位報到遇到的第一個同事就是聾哥。記得那天溫度很高，大約三十七、八度吧，接近中午了，我提著一口舊木箱，里面裝著我的全部家當(dāng)(幾十本書和幾件打著補(bǔ)丁的衣服)，臉上淌滿了細(xì)密的汗珠，微風(fēng)吹過，陣陣火熱的氣流撲面而來；身上也沒什么干爽的地方了。正在單位大門口東張西望時，里面出來了一個上穿白襯衣，下穿藍(lán)褲子的男子問我：“你是不是來報到的喲，我們昨天接到通知，上面說要分配一個中專生來。”我連忙說：“是的，是的，多多關(guān)照！請問？…”那男子點點頭，伸過手來，接過我的箱子：“我叫張本文，我在單位負(fù)責(zé)后勤工作。我?guī)愕阶∷薜牡胤?。”我一邊走，一邊觀察他：一米六左右的身高，背有點駝，眼睛很小，瞇起來就兩條細(xì)縫，臉龐上寬下窄，一說話就會露出兩顆爆牙；衣服褲子倒還比較光鮮，但我一看他的腳上，穿著一雙洗得有點發(fā)白的黃膠鞋，都打了補(bǔ)丁，其中一只的補(bǔ)丁上又開始斷線了。我心想這個形象，實在不敢恭維！不過，人很熱情，主動幫我辦好了相關(guān)手續(xù)。

后來知道大家都叫他“聾哥”，耳病后遺癥比小時候好多了，但仍然有點重聽的毛病，有時要說兩三遍他才聽得清楚。聾哥由于在鄉(xiāng)下政治表現(xiàn)好，被推薦上了共大(共產(chǎn)主義勞動大學(xué))，畢業(yè)后分配到了現(xiàn)在的單位，算是跳出了“農(nóng)門”。聾哥的老婆是一個鄉(xiāng)下女人，有縫紉技術(shù)，在街邊開了一個幫人縫制衣服的小鋪子，聾哥趁單位空閑時也去幫忙，收入還不錯。

聾哥在單位不太招人喜歡，其貌不揚(yáng)還在其次，主要是太吝嗇了點，有時甚至令人生厭。

聾哥基本上不參加同事們自發(fā)組織的活動，怕出錢。但往往中途他會慢吞吞地加入，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分?jǐn)偼赍X了。有一次同事們準(zhǔn)備在伙食團(tuán)弄幾個葷菜打平伙，聾哥正好在旁邊，不好走開，小黃向大家眨了眨眼睛說：“聾哥，打平伙噻，今天中午一個人出二十元錢，吃安逸點哈？”聾哥這回聽清楚了，猶豫了一下：“要……得嘛?！薄澳蔷湍缅X來喲！”聾哥在內(nèi)衣口袋里摸了老半天，摸出二十元錢來，放在右手中捏得緊緊的，遞給小黃：“拿…去…嘛…”小黃也不客氣，順手抓過來，又蹦又跳：“今天中午聾哥出錢請客喲，大家都來！”于是將就聾哥的二十元錢添了菜，聾哥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青，露出兩顆似乎也在發(fā)怒的爆牙嘰咕道：“這回上了鬼子的當(dāng)了！”

聾哥愛抽煙，煙癮很大，但自己買煙的時候卻不多。做后勤工作偶爾可以抽點公家煙；更主要的是聾哥有耐心，只要有抽煙的在旁邊，他就會一直等到別人抽煙時遞一支給他，哪怕哈欠連天，也不會自己先拿煙出來抽，一抽煙自然不好不拿一支給別人，聾哥舍不得。李大友也是一個煙哥，剛調(diào)到我們單位時聽說了聾哥的這個事跡，慷慨激昂地說：“我就不相信我熬不過聾哥！”于是專門抽了一個下午跑到聾哥辦公室去找他擺龍門陣。一個小時了，李大友煙癮開始上來了，但對面的聾哥若無其事，沒有拿煙的意思；繼續(xù)熬吧！又過了半個小時，李大友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，眼淚都出來了，聾哥仍然沒有拿煙出來抽的意思，雖然見他咬緊牙關(guān)了幾次。再過了二十分鐘，李大友實在熬不住了：“聾哥有煙嗎？今天下午我沒帶煙出來。”聾哥頓時滿臉的歉意：“實在對不住，下午出來時沒穿到有煙那件衣服?！笨墒牵畲笥堰M(jìn)門時分明看見聾哥衣服口袋鼓起一個包，那包是一個煙盒的形狀。又過了幾分鐘，李大友低聲哀嘆：“算了，比得了一場毛病還惱火，熬不贏！”李大友摸出兩支煙，遞了一支給聾哥：“找到兩支漏網(wǎng)之魚，一人一支?！泵@哥接過來，迫不及待地點上，一口氣就抽了大半支。

聾哥喜歡喝茶，經(jīng)常隨手提著一個有自制套子的大玻璃盅，放少許幾片劣質(zhì)茶葉，我們一看見就大聲說：“聾哥，你又喝玻璃茶(極淡，沒什么茶色)呀？沒什么茶味道啊。”每當(dāng)這時，聾哥就理直氣壯地說：“你們這些小兄弟不懂，淡茶、粗茶有利身體健康。”有一次我泡了一杯較濃的花茶，邊喝邊去找聾哥辦事，聾哥盯著我的杯子，鼻子一抽，你這茶好香啊…”邊說邊端過去，睜著那對小眼睛看著我：“嘗一下味道哈…”也不管我是否同意，端起我那茶杯，高高揚(yáng)起頭來，嘴一張，露出兩顆爆牙，一口氣就喝了大半杯，吧嗒一下嘴：“好喝！”我不禁搖搖頭。

聾哥比較講究個人衛(wèi)生，特別是早晚刷牙，飯后漱口。有天中午在單位伙食團(tuán)吃完飯，同事們在那兒擺閑龍門陣，聾哥照例倒了小半碗白開水，開始稀里嘩啦地漱口了。我想，值得向聾哥學(xué)習(xí)，有時一忙或分散精力就忘了，顯得沒那么講究。正在若有所思時，卻聽見聾哥喉嚨里發(fā)出咕嚕咕嚕的聲音，他將嗽過口的水全部吞下去了！我一楞，旋即明白了：原來聾哥是舍不得將口中的食物殘渣吐掉！

一天早上，聾哥比往常來得遲些，似乎精神狀態(tài)不太好。我看見聾哥臉上有三條明顯的抓痕，忙問：“聾哥，你怎么了？”聾哥吞吞吐吐地說：“我……昨晚喝醉了，摔了一跟頭……?！蔽乙膊缓枚鄦?，就去忙自己的事去了。不一會兒，聽消息靈通的同事講，聾哥給災(zāi)區(qū)捐款捐了兩千元，他老婆不依了：“你顯啥子寶啊，捐兩千元！我要做多少件衣服，熬多少夜喲！聽說有個大公司大老板才捐一千元！你們單位很多人才捐一百元、兩百元，黨員的啥子特殊黨費才八百元。老娘跟你沒完！”兩口子從爭吵到抓扯，最后自然是聾哥受傷了。聽完這件事，我內(nèi)心深處不禁有些慚愧，再看見聾哥時，覺得那背不駝了，兩顆爆牙好像也不那么難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