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丹楓
越野車在木里的群山中盤旋、顛簸。骨頭快被山路搖散了架,焦躁剛爬上心頭,山霧就猛地漫上車窗,像濕透的宣紙,瞬間抹去嶙峋的山影;松濤混著遠處山澗的低語,將那份疲乏悄然壓下。
這里的車道,每一道急彎都像是天地隨性的揮毫,云作墨、山為筆,在青藏高原的無邊紙卷上,留下率性而蒼勁的痕跡。
當(dāng)車頭壓過最后那道山梁,木里河轟鳴的水聲裹挾著濕冷的山氣,撲面而來。車窗縫隙里,鉆入交織著的松脂清冽的苦味與格?;ㄈ粲腥魺o的甜香,仿佛高原伸來的一只溫厚手掌,驅(qū)散了剛才浸骨的寒意。
視野豁然開朗:草甸上散落的青稞田,如碎玉點點;幾座木雅藏式房的紅墻金頂,在薄薄的晨霧中探頭探腦;風(fēng)攪得霧氣,翻涌不息。此情此景,真應(yīng)了那句“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云影共徘徊”?;秀遍g,竟分不清腳下是堅實的土地,還是香巴拉縹緲的倒影流落人間。
這村子,被橫斷山脈巨大的臂彎緊緊摟在懷里。要探尋它的過往,得在泛黃的紙頁間打撈時光碎片。在1953年的建村登記冊上,它叫“其拉”;1983年村子重建,老名字才被拾回。但村中藏匿的舊事,遠比紙頁古老——早在20世紀(jì)20年代,一個叫約瑟夫·洛克的洋人,已顫巍巍地將它寫進了“香巴拉”的源頭。
故事始于1928年。
風(fēng)塵仆仆、背負沉重儀器的洛克,沿著木里水洛、嘟嚕、嘎洛(今香格里拉村)那些幾不可辨的羊腸小道,深一腳淺一腳,艱難地探入貢嘎嶺秘境。他手中的鏡頭,貪婪地捕捉冰川的冷冽、草甸的柔潤、海子的澄澈。這些影像和文字,隨《國家地理》漂洋過海,撓癢了整個西方世界的心尖。
5年后,英國作家詹姆斯·希爾頓就著洛克的記錄,在《消失的地平線》里,描畫出了“香格里拉”——那片雪山環(huán)抱、河水低吟、人心與山水長在一處的凈土。
香格里拉村,便蹲踞在這想象的源頭:抬頭,仙乃日、央邁勇、夏諾多吉3座雪山穩(wěn)穩(wěn)鎮(zhèn)守北方的天際;低頭,水洛河、白水河如兩條銀帶,在南邊谷底繾綣纏繞。它既是通往稻城亞丁的要緊關(guān)隘,也是凡人能挨近雪山、聽聽自己心跳最近的地方。
洛克當(dāng)年落腳的那個叫“嘎洛”的起點,便是今日的香格里拉村;希爾頓筆下那縹緲的樂土,根子就深扎在此地厚實的泥土里。
洛克的冒險固然給它披上一層傳奇的薄紗,但真正讓它站得住的,是這兒的山川形勝。
深藏橫斷山脈,香格里拉村死死扼住木里與稻城亞丁的咽喉。白水河和水洛河在這兒親昵地擁抱成一團,溪流像脈絡(luò),串起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、坦蕩起伏的高山草甸,還有那些被遺忘在山褶皺里的星點海子;都魯湖藍得扎眼,像一塊被剜下來的天空,云影慢吞吞地在上面踱步;五彩圣湖像是大地打翻了的顏料缸,各種顏色在水底暈染、糾纏。
四季輪轉(zhuǎn),這地方就沒個冷場的時辰——春天,滿山坡的高山杜鵑潑辣辣地開著,粉紫連成片,風(fēng)一吹,林子里撒滿了揉碎的晚霞;夏天,茸茸的草毯溫柔地裹住溪邊亂石,金蓮和報春花藏在草葉間,偷偷送暗香;深秋一到,林子就“著了火”,金紅溢流,松鼠在翻飛的落葉浪里蹦跶;寒冬降臨,皚皚白雪壓住一切,藏家屋子里爐膛跳動的猩紅火焰,卻能舔亮窗外冰川的冷眼睛。
3座雪峰巍然矗立,如一幅巨大的唐卡懸于天際。雪化成了河,河水映著山,天和地就這么安靜地互相看著,像早已訂下了千年的和約。你順著這些山路走,雜巴拉埡口的風(fēng)像刀子似的,還在講“生死一線”的老故事;黑湖埡口寂靜無聲,恍惚間還能捕到幾聲早已消散的馬幫鈴響;蝴蝶石頭里密密的紋路,仿佛把億萬年的光陰都刻了進去。腳下的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地球粗糙的年輪上;眼里的每一瞥,都帶上了虔誠。
真正能撓到你心尖癢處的,是它骨子里的那股子煙火氣和古老魂兒。村里老輩子傳下話,那連綿的大雪山,不是冰冷的石頭堆,是格薩爾王那匹神駒踏下的蹄印子變的;最高的那座峰“布姆達娃”(月亮女神),她的眼淚淌下來,就成了養(yǎng)青稞、喂牛羊的木里河,涓涓滴滴,淌了千年萬年。
千百年來,不同的根在這兒的老土里纏在一起,悄無聲息地長出新枝新葉。
洛克最后一次站在這兒,望著眼前的景象,胸中激蕩難言,最終只化作一句喟嘆:“這輩子,再沒見過這般撼人心魄的風(fēng)景。寫《創(chuàng)世紀(jì)》的老人若見此地,他筆下的伊甸園,就該如此!”這話雖樸,卻道出了香格里拉的內(nèi)核——它不僅是地圖上的坐標(biāo),更是扎根泥土的信仰故園,是一部由風(fēng)云、山川、草木和人心寫就的鮮活詩篇。
回頭想想叫響“香格里拉”之前的年月,這村子真像被時間忘在了大山的卡卡角角里頭。
騎著最快的馬,去一趟水洛鎮(zhèn)也得跑上兩天兩夜,趕馬人的鈴鐺聲早被風(fēng)吹得沒了形;2014年前,吃的、用的,全靠人背、牲口馱,包點雪白的鹽巴,比金黃油亮的酥油還稀罕;2015年,村里通了電,頭一晚,開關(guān)一拉,電燈就亮了,娃娃們像看見了稀罕物事的蛾子,圍著那一團雪亮的光暈,尖叫著去抓墻上自己晃動的影子。
真正的嬗變是在2016年,那條硬實的公路像一條新血管一樣通到了村里。到水洛鎮(zhèn),一腳油門,40分鐘的事兒。那些藏在香格里拉之源的陳年舊事、柴米油鹽的日子,像是被這路猛地一拽,轟然蘇醒了。
也就在那一年,“其拉”這名兒被鄭重換下,“香格里拉村”的名牌,被端端正正掛了出來。
接下來的日子,變化悄然滋生:老舊木楞房開出了新窗,掛起迎客的招牌;醇厚酥油茶的香氣,第一次隨車輪飄出大山;昔日山坳里甩鞭牧羊的漢子,拿起了登山杖,向遠來的旅人,從生澀到熟練地講述3座雪山古老而溫暖的故事。
2020年,村子摘掉了貧困帽。如今,村民腰包鼓了些,眼光遠了點,守著山里的根,也望著山外的路。在和美鄉(xiāng)村的建設(shè)中,老村的風(fēng)韻與新時代的節(jié)奏,不知不覺地被揉成了一團。
香格里拉村的變遷,如同現(xiàn)實土壤上展開的香格里拉新篇:洛克的測繪催生了希爾頓的遐想,牧人的放羊鞭遇見了游人的登山杖。它從未刻意披上“世外桃源”的華服,只是本能地敬畏并親近著周遭的山水;任憑不同的血脈在此交匯、碰撞,卻以近乎原始的坦蕩彼此包容;現(xiàn)代的車輪駛過,塵埃落定后,它沉淀下更厚實的底蘊,如同河床下堆積的石子。
剝開標(biāo)簽,它只是木里藏族自治縣水洛鎮(zhèn)轄下的一個小小的自然村,在廣闊的中華版圖上,微小如沙。然而,這方寸之地,憑其得天獨厚的山水形勝,根植血脈的古老韻味,以及村民臉上日益飛揚的自信,在精神的世界里,悄然立起了一座不容忽視的山峰。
當(dāng)你真正站在這片土地上,你會忽然懂得,香格里拉真正的命脈,從來不是某個地名、某種級別,而是人心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,是對自身來處那份近乎執(zhí)拗的守護,是世世代代渴望在天地萬靈間尋得安身之所的、那一生都不肯停歇的心跳。
所以,這村子,怎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地名?它是從古老的夢里發(fā)芽抽枝的地方,是山外喧囂震天時,依然能聽見自己呼吸聲的角落。而我們,不過是命運的指尖無意間翻到這一頁的過路人。
在這剎那,青山轟鳴混合著綠水低語的永恒聲響里,我們的指尖,當(dāng)真觸碰到了那份搏動——源自山河肺腑、長在人心里頭的,香格里拉的心跳。最奇妙的是,這蓬勃的心跳,正從中國版圖最微小的一個點,以最樸拙、最堅韌的調(diào)子,向著群山內(nèi)外,訴說著它獨一無二的故事與尊嚴(yán)。
【未經(jīng)授權(quán),嚴(yán)禁轉(zhuǎn)載!聯(lián)系電話028-86968276】
讀到“草甸上散落的青稞田,如碎玉點點;幾座木雅藏式房的紅墻金頂,在薄薄的晨霧中探頭探腦;風(fēng)攪得霧氣,翻涌不息”這些文字,讓我仿佛觸摸到了香格里拉的心跳。